文.圖/侯勝宗博士(逢甲大學公共事務與社會創新研究所特聘教授、服務創新與行動設計中心主任)
花蓮光復鄉於2025年10月,一場驟雨引發的洪災,再次凸顯了台灣社會動人的互助精神。來自各地的志工迅速集結,以善意構築起堅實的救災防線,這是我們最美的風景。然而,當媒體熱度退去,我們必須冷靜思考一個更深層的問題:如何將這份短期的援助能量,轉化為一場具備韌性與策略的長期社會變革?
多年來,在我創立的台灣微光行動協會在逢甲大學的支持下,我們持續推動偏鄉弱勢民眾和高齡長者的出行正義。在過程中,我反覆思索:慷慨捐款與熱心服務,是否真正解決了問題的根源?這使我們逐漸體悟到,除了提供即時的「公益」援助,更需追尋結構性的「公義」解方。
公益與公義:不只「給魚吃」,更是質問「漁場為何被污染」
「公益」與「公義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行動導向。若將社會比喻為漁場,「公益」像是「授人以魚」,確保飢餓者溫飽;進一步則是「授人以漁」,傳授他們自立的技巧。但「公義」關心的卻是:「為何這座漁場會被污染?是誰污染了它?」
兩者的核心差異,在於與「權力」的距離 :
◎公益:扮演社會安全網的「補位者」。它著重於及時援助與慈悲關懷,處理眼前的痛苦,常與政府協力,風險較低。
◎公義:以「權利」為本,扮演社會結構的「監督者」。它追問並拆解不平等的根源,從倡議修法到監督政策,力求問題不再重演。這無可避免地會挑戰現有體制,因此常需承擔更高的政治成本。
當一個非營利組織(NPO)的服務經驗累積到一定程度,便會發現許多個案的困境並非偶然,而是源於深層的結構性因素。此時,將第一線的服務經驗,轉化為推動系統性改變的倡議動能,便成為從公益邁向公義的關鍵一步。
從公益到公義的三種路徑
在台灣成熟的公民社會中,NPO的轉型至少已發展出以下三種清晰路徑:
1.演化之路:從服務到倡議
罕見疾病基金會是最佳典範。他們從服務病友出發,深刻體會到個案救助永遠趕不上家庭墜落的速度。於是,他們將「悲情敘事」翻轉為「權利語言」,透過長年專業的遊說,最終成功推動《罕見疾病防治及藥物法》的立法,以制度性改革槓桿前端的服務。
2.制度之路:以法律捍衛平等
法律扶助基金會自創立起,便以「程序正義」為核心 。他們透過法律諮詢與訴訟代理,致力於矯正因貧富差距而導致的司法不平等。法扶不僅在個案上為弱勢者伸張權利,更以制度化的方式監督國家權力,確保每個人的聲音都能在法庭上被公平地聽見。
3.對抗之路:扮演社會的看門狗
在環境與人權等議題上,許多團體選擇了更直接的對抗路線。他們透過監測、揭露、環評攻防與行政訴訟,直指污染源頭與不當開發,追求「環境正義」與「世代正義」。在他們眼中,「衝突」是開啟公共辯論、迫使權力改變的必要過程。
公義之路的挑戰:荊棘的遠方
走向公義的道路並不平坦,NPO至少會面臨三大挑戰 :
1.募款的困境:公益的成效具象、短期可見(如服務人次),容易獲得支持;公義的成效卻是抽象且漫長的,這與多數資助者追求年度KPI的邏輯有所衝突。
2.與國家的緊張關係:從政府的「協力夥伴」轉變為「監督者」,組織很容易被貼上政治標籤,甚至面臨補助撤回或法律訴訟的壓力,考驗著組織的韌性與領導者的勇氣。
3.內部的失衡張力:組織需在「服務」與「倡議」之間取得平衡。理想的模式是建立動態的循環機制:以服務作為前線哨所,蒐集問題;回饋給倡議部門設定策略;倡議的成果再回頭改善前線的服務處境。
重新定義成功:不只看見扶貧,更要看見變革
公義的影響力,需要超越傳統的服務人次、募款金額等扶貧量化指標。我們必須採用更能彰顯長期影響力的評估方式,例如:以「變革理論」擘劃長程改革路徑、以「政策影響追蹤」記錄建議被採納的程度,並分析社會對議題的論述是否從同情轉向權利倡議。
慈悲與勇氣,缺一不可
公益與公義並非對立,而是一體兩面。前者織密社會安全網,承接日常苦難;後者則推動制度革新,拓展文明的邊界。NPO的終極使命,不只是有效率地「解決問題」,而是致力於讓問題「不再發生」。在天災與新型態不平等交織的此刻,讓我們既持守慈悲,也鍛鍊勇氣,勇敢地選擇那條更長、更難,但最終通往一個更公平、更永續社會的道路。